程菲，體操一姐離開奧運的日子：文/陳薇
走在武漢體育學院的夏季校園里，程菲還是一副假小子般的打扮：Ｔ恤、半褲、涼拖鞋。常常戴一頂有小耳朵的帽子。大片繭子占據(jù)手掌面，手腕邊緣有擦傷。她的腳掌還是寬厚，兩個大腳趾腿外沿都有骨質(zhì)增生凸起，左腳尤其嚴重，這讓她幾乎不能穿時裝鞋。

她很少化妝，也從不穿裙子。媽媽徐春香覺得她沒有女人味兒，是她從小自己沒有教育的過錯。趙漢華教練則把她當成“反面教材”，告誡現(xiàn)在的女隊員們也要學會打扮自己。

如果累了，或者天氣不好，她的右膝蓋還是澀澀的。去年，學院搞了個教工比賽，她做了幾個簡單動作，不料引發(fā)了肌肉疲勞，突然腿就沒有力氣了。去醫(yī)院拍完片，醫(yī)生告訴她，是腰椎骨裂滑脫。不是手術(shù)就能解決，只能通過鍛煉、康復，保守治療。

2012年全國體操錦標賽。體型發(fā)福的她，穿著紫黑運動衣，腳上、膝上全是厚厚的繃帶。一個跳馬動作落地后，她立刻抬起了一只腳，齜牙咧嘴地，不停地“哎喲哎喲”。隨后，她迅速在候場區(qū)敷上了冰塊。隊醫(yī)在一旁擔憂地看著：“這又需要很長一段時間去恢復了。”

這一年，程菲已經(jīng)24歲。體操是一項高風險運動，老運動員們往往越練越怕，后期只求別出事，平安落地。他們之間偶爾調(diào)侃，不要受傷，哪怕人趴在墊子上都沒事，自己能走下場就行。

她一邊在堅持，一邊在害怕。她很想再參加一次奧運會，但是又不敢、也不能完全豁出去地去努力。直到離倫敦奧運會開幕僅剩一個月時，那根斷掉的跟腱，為她結(jié)束了這一場執(zhí)念。

一切都在預(yù)計之外，卻又在意料之中。

“我不是一個熱愛競爭的人”

如今，在體操館里和孩子們一起玩耍的程菲，時常想起自己的童年，“因為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受這些，所以很難以同樣的態(tài)度去對待他們。太嚴格，于心不忍；不嚴格，出不了成績?！边@也是她沒有選擇成為教練的最大原因。

武漢體育學院女子體操隊趙漢華教授，在三十幾年的教學訓練中，一直把女子的下肢力量作為重點訓練，在訓練實踐中探索研究出一套新的教學理念和訓練方法，著力改變我國女子體操下肢力量較差的狀況，創(chuàng)建了“從小狠抓跳馬和技巧下肢項目，以下肢帶動其它項目發(fā)展”的新理念，為運動員成才打下堅實的基礎(chǔ)。

蛙跳—單腿跳—雙腿跳—前、后、 側(cè)跳—深蹲跳—高半蹲跳—蛇形跳，這組下肢綜合跳訓練，需在３分30秒內(nèi)完成。動作還要規(guī)范，如雙腳向上縱跳，要求充分蹬直踝、膝、髖關(guān)節(jié)，跳起時要求兩腿夾緊、空中頂頭、緊腰收腹，空中停留時間長，并要超過一定高度。

這是程菲童年在武漢體育學院體操隊時，早操中很小的一部分內(nèi)容。她的教練、體操教研室教授趙漢華全程記錄下訓練過程，早操從５點30分持續(xù)至７點40分，中間僅在５點50分至55分里，這５分鐘的時間為空白。

平衡木高1.25米，程菲那時身高不過1.13米。從７歲起，她離家到武漢訓練。練了一個多月，有一次跳馬完后，她往回跑，突然就哭個不停。她說，想媽媽了。趙漢華教練告訴她，把父母的照片帶到體操館來，就像他們陪著一樣。后來，體操房就多了一本土黃色的影集。

趙漢華教練印象中，程菲特別能吃苦。她記得，有一次吃早飯時，她意外看見程菲一瘸一拐地經(jīng)過。上前一問才得知程菲練得腳跟疼，腳跟根本落不了地，趙老師埋怨她疼成這樣為什么不說？程菲告知：“我害怕跟您說了，您就不讓我練了?！?/strong>趙老師被小程菲堅強的意志所感動！

程菲的爸爸程立高，常常坐凌晨１點的船，７點到武漢，再坐公交輾轉(zhuǎn)來看女兒。年紀太小，程菲還沒怎么學會照顧自己。明明應(yīng)該穿夏天的衣服，她還把厚厚的棉毛褲套在身上。襪子、毯子總是找不到，爸爸不得不給她的襪子全部繡上“菲”字。

雖然出生于1988年，但她不像同齡的孩子那樣，有一個由玻璃彈珠、超級瑪麗和日本漫畫陪伴的童年。她記得，大冬天的摸黑起來跑步，自己一邊跑一邊哭。這種日子看不到頭，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做這些。

中國女子體操隊員的成長經(jīng)歷大多是：從三四歲開始訓練，16歲參加比賽，20歲左右退役。程菲亦是如此。4歲起，她在家鄉(xiāng)湖北省黃石市業(yè)余體校開始訓練，7歲進入武漢體育學院體操隊，隨后被選拔進入湖北省隊、國家隊。

這條道路，是爸爸為她選擇的。練過武術(shù)的程立高很早就有意培養(yǎng)女兒的運動天分，拜托在家鄉(xiāng)業(yè)余體校工作的同學，讓程菲4歲起開始訓練。他自己在家中的屋梁上吊上杠子，一根代表單杠；用粉筆在地上畫兩條線，就成了程菲的平衡木。

“媽媽，能不能不練體操呢？如果你不要我練，我一定會好好讀書?！?/strong>５歲時，程菲這樣問媽媽徐春香。不過，小孩的話，沒人當真。媽媽說一定要練，“我們家所有的錢都投你身上了，練不出來，我們家就一無所有了?！?br>
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一套紫色體操服變小了，就從肩膀那兒剪開，縫上一段黑布接著穿。鬧市區(qū)新開了一家西式快餐店，有透明的落地窗和圓形的小凳子，程菲想去吃，媽媽鼓勵她：“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練，以后吃這些都是小意思！”

練得不好，爸爸會用粗粗的拖把棍子教訓女兒，偶爾還給個“暴栗”。媽媽同意打屁股，不讓敲頭，怕把孩子弄蠢了，為此沒少吵架?！拔乙膊恢?，那時候怎么這么狠的心？”坐在湖北黃石的家中，回憶當年，徐春香自己都有些疑惑。

媽媽說，現(xiàn)在程菲話不多，可小時候是個“話嘮”。一幢筒子樓里，左鄰右舍、上上下下的，她不來往，程菲卻全熟悉。放學回家時，經(jīng)過老人家聚集打牌的地方，她也能聊。同情心泛濫，看到?jīng)]有腿的殘疾人在樓下唱歌，哭得說不出話，回來找媽媽要錢。

小程菲聽話懂事。在幼兒園里，一邊哭，一邊還要把飯吃完。訓練時，一邊哭，一邊把動作完成。遇到犟脾氣上來了，如果被爸媽批評跑得不好，她就拼命跑，多跑幾圈，為的是賭那一口氣。

不過，程菲的天性，其實不是為了比賽而生。她有些被動，不怎么爭強好勝。

還在業(yè)余體校訓練時，一些年紀大些的孩子欺負程菲，練習時故意將她推到一邊去。起初，程菲不敢反抗。有一天，媽媽告訴女兒：“明天誰敢碰你一下，你就要把她打倒！不然，你永遠抬不起頭！”

第一天，程菲不敢，回家后挨了一頓打。第二天，又是一頓打。直到第三天，總是被欺負的程菲也生氣了，突然把一群人都推倒在地。這一天，媽媽將女兒帶到餐館，大大地獎勵了一番。

“要把她逼到?jīng)]有辦法才行?！边@是媽媽總結(jié)出的經(jīng)驗。直到程菲進入國家隊后，這性格還是沒有改。教練陸善真曾描述她，“比較低調(diào)，缺少表現(xiàn)欲，很多熱鬧的場合總是能躲就躲。不過，要是有人拿槍頂著她，她也會表現(xiàn)得相當出色?！?br>
“我不是一個熱愛競爭的人，但責任感讓我覺得自己必須這么做?！?/strong>程菲如此形容自己。有時候，她會感到自己個性很掙扎，做這件事情，到底是出于義務(wù)，還是出于熱愛呢？

這個問題，在她進入國家隊時還沒有答案。她只覺得自己有責任獲得成績、回報父母，奧運冠軍卻暫時遙遠。新隊員們自我介紹時，其他人都說要成為世界冠軍、奧運冠軍，她也附和著，內(nèi)心卻在想，能成為全國冠軍就很不錯了。

一個沒什么大夢想的小城姑娘，卻在隨后迎來她不曾預(yù)料到的人生。

始終不喜歡被矚目

2004年雅典奧運會結(jié)束后，國家女子體操隊的隊員們，依慣例被要求寫賽后總結(jié)。隊友們都寫得很長，程菲只寫了一頁半。她覺得沒什么好寫的，自己表現(xiàn)得不錯，“就意思了一下，結(jié)果被罵死”。

由于雅典奧運會表現(xiàn)失常，中國體操隊被戲謔地稱為“中國摔跤隊”。隊員們頻頻失誤、摔下器械，共只獲得1金2銅三枚獎牌，男團和女團分別名列第五和第七。彼時不為人所知的程菲卻初露鋒芒，在自由操中獲得第四，跳馬項目也展現(xiàn)出潛力。

這一年，她剛滿16歲，達到國際體聯(lián)規(guī)定的奧運參賽者年齡下限。此前，她幾乎沒有參加什么大型國際比賽，國內(nèi)體操裁判是舉旗子，國際通行則是亮綠燈后開始做動作，第一次出國比賽的她，連紅綠指示燈都沒有注意到。

2001年進入國家隊時，程菲是隊里的“小尾巴”。在教練劉群林印象中，程菲是個好苗子，但是還沒有掌握什么難度動作，在一群正在出成績的明星隊員中顯得很不起眼。剛?cè)腙犌皟赡辏阋跃殢椌W(wǎng)、增強腿部力量的基礎(chǔ)訓練為主。

另一位教練陸善真，會給她布置任務(wù)。不過，陸導不喜歡具體要求多少組多少個，只說“你去做吧”。程菲害怕，不敢主動問教練，只能自己默默做。體操老館中有教練看不到的角落，有一年冬天，程菲實誠地練到滿頭大汗，卻發(fā)現(xiàn)館里一個人都沒有了。

夏天，隊里免費提供雪糕，因為沒出什么成績，她也不敢多吃。

在一個令人敬畏、不由自主緊張起來的氛圍下，她學會了謹言慎行，原本“話嘮”、活潑的天性有所收斂。

還沒出名時，一位媒體記者采訪，約了幾位相熟的隊員坐下來，像朋友一樣聊聊天。記者問，你今后拿了世界冠軍還想練嗎？“那誰還練??？！”程菲沒有細想，脫口而出。世界冠軍離自己那么遙遠，何況已是頂峰，還能更好嗎？

結(jié)果，因為這句無心快語，她被隊里點名批評，一下子蒙了。

她早就習慣了集體生活、聽從指令。訓練日程緊張，大年三十才休息一天半或兩天。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不好，直到進入國家隊后的第三年，父母才第一次從家鄉(xiāng)到北京來看她。漸漸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不那么依賴父母了。

雅典奧運會后，她和教練共同決定，將重心轉(zhuǎn)移到跳馬和自由體操上來。一直以來，中國女隊的傳統(tǒng)優(yōu)勢項目是高低杠和平衡木，而腿部力量的相對缺乏，讓自由體操和跳馬項目一直是中國女隊的“軟肋”。

程菲對平衡木有些發(fā)怵。她的腳底板比較厚實，腳背高，不具備能抓穩(wěn)木的先天優(yōu)勢，簡單來說，沒有木感。她的優(yōu)勢在于，腿部力量強，在空間判斷上有獨特的優(yōu)勢。陸善真發(fā)現(xiàn)，她從180至1440的每一度數(shù)都能清晰辨別，動作完成準確。

于是，陸善真圍繞著縱軸轉(zhuǎn)體的元素，為她設(shè)計了自由體操的“團身后空翻兩周轉(zhuǎn)體720度”和跳馬的“程菲跳”，提高難度，突破了傳統(tǒng)弱項。自此，程菲開啟了屬于她的冠軍之路。

2005年，程菲在墨爾本世錦賽上以“程菲跳”一戰(zhàn)成名，一舉拿到了中國體操歷史上首枚女子跳馬金牌。2006年的丹麥阿胡斯世錦賽，她獨攬三枚金牌。2007年，斯圖加特世界體操錦標賽，她又在跳馬項目上衛(wèi)冕成功。

讓她感覺自己體操生涯“已經(jīng)值了”的，是在2005年12月26日這天，她作為第43人登上了國家體育總局體操訓練館里的冠軍榜。那年她17歲，她微笑的照片，同馬艷紅、李寧、劉璇等名將的照片一起，高掛在正對訓練場的墻上。為此，劉璇還特別獎勵給她一部滑蓋手機。

這時，程菲已從那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丫頭，成長為中國女子體操隊的“一姐”。她從上下鋪搬進了單人間，教練偶爾還跟著小隊員們叫她“菲姐”。她還先后被授予“湖北省三八紅旗手”“中國十佳勞倫斯冠軍獎最佳女運動員獎”等等，榮譽等身。

她只覺得幸運。在國家隊待得長了，成敗得失、所見所聞太多，很難不對體育競技的殘酷耳濡目染。比她優(yōu)秀的隊員大有人在，但因為教練配合、成名心態(tài)、個人傷病等等諸多因素，沒有出成績。

那些沒有出成績的人里，有一位身體條件測驗總是前三名（她自己則在前十徘徊）的隊友；一位在平衡木上腳“像裝了彈簧”一樣的姑娘；一位因胯骨壞死在床上躺一年以致小腿萎縮的師妹；一位恰好遭遇男子體操“黃金一代”的男隊友……“大家只會看到出成績的，誰會真的心疼每一撥被淘汰的人？”

她常常告訴媽媽的一句話是，不管成績怎么樣，一定要讓自己留在國家隊。只有留下來，才能做其他的事。從2001年進入，至2012年退役，程菲在國家隊的服役時間，已是少有的長了。

隨著聲名漸長，她被頻頻曝光于公眾視野之中。有段時間，因被曲解，她特別抵觸媒體。若發(fā)現(xiàn)有人在拍，可能會背過身去。她還是不喜歡被矚目，在鏡頭前不那么自在。陸善真教練形容程菲“低調(diào)，不喜歡熱鬧場合”，他常常希望這位弟子的表現(xiàn)欲更強一些，有助于她的場上表現(xiàn)力。

2005、2006年起，程菲迎來了她職業(yè)生涯的巔峰時代。“2006年開始，我只要正常發(fā)揮就是冠軍。這時候，你會形成一種‘慣性的贏’，覺得我已經(jīng)是冠軍水平，不拿冠軍才會奇怪呢?！睆男∮兄呢熑胃杏珠_始作怪。成績拿得越多，她似乎越來越丟不開這樣的包袱。

走上金字塔尖的程菲很快陷入一種矛盾：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留在塔尖上，又因從未達到的高度而眩暈。小時候的她，還沒有這么遠大的志向。當成功已經(jīng)超出自己的想象，她在盡可能消化，卻發(fā)現(xiàn)還是難以承受。

于是，一旦狀態(tài)不好，她便很容易焦慮、情緒崩潰。

沒有成為一個英雄式扭轉(zhuǎn)局面的人

“每天起床后都特別崩潰，每天都想找教練說‘我不上奧運會了’‘我不干了，你怎么罵我打我我都不干了’?！眰鋺?zhàn)北京奧運時，程菲經(jīng)歷了一段極度想要退縮的日子。但是，到了體操館她又會想，那教練怎么辦，這個隊伍怎么辦？

2007年11月，程菲成為國家女子體操隊隊長。這讓她壓力陡增。劉群林教練面對她沉默、嚴肅的臉，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怎么有那么沉重的包袱呢？你笑一笑呀！”

有一天，本來練得好好的，她突然一個人放聲大哭。好像悲傷突然涌出來一樣，完全控制不了情緒。

教練問：“你怎么了？練完了回去唄?！?br>
程菲哭著說不出話，一直搖頭。后來，教練說了句讓程菲“很崩潰”的話：“給你找個對象吧?！?br>
“當時我都傻了，一邊哭一邊說，‘不是這回事啊’。”程菲有點哭笑不得。

其實，她和教練都很清楚，自己的心理壓力太大了。奧運除了拿金牌，她沒有別的退路：“哪怕我們再怎么勸慰自己說，金牌不會毀掉你的生活，失敗也無所謂，但實際上，金牌就是你的唯一?！?/strong>

一進體操館大門，正對面的巨幅標語寫著“臥薪嘗膽，奮發(fā)圖強；從負開始，奮起直追”。還有一句是：“上級逼，下級逼，互相逼，自我逼。不吃苦中苦，難有大突破。不經(jīng)逼中逼，難上冠軍臺！”

體操館里還設(shè)了一面長3.2米、高1.5米的“批評墻”，之前曾是2006年世錦賽8枚金牌的賀電榜。墻上貼著2004年雅典奧運會時國內(nèi)十幾家媒體對體操隊的批評報道，首篇評論的大意是，中國體操隊在雅典奧運會上靠吃老本才僅奪得一枚鞍馬金牌。

這塊藍底宣傳欄，頂上印有大字“臥薪嘗膽廿五月，刻骨銘心為零八”。

北京奧運，全民狂熱。程菲是隊里的大姐大，同期隊友都退了役，她不知道還能和誰訴說。教練壓力更大，對運動員有點小心翼翼。父母遠在湖北老家，組織上派人去了家里，希望家長們不要去北京陪伴，會孩子增添壓力。

那一天，媽媽徐春香發(fā)了火：“我們孩子和別人不一樣！她不是那種自信的孩子！”

陸善真教練曾將程菲與英國喜劇演員憨豆先生類比，“程菲自身有許多矛盾的地方，單看她的比賽，你會覺得這個運動員充滿了自信。誰也不會想到，可能就在比賽前一兩天，她還完全沒有調(diào)整到位，甚至信心崩潰。照理，技術(shù)水平和動作質(zhì)量都處于上乘的程菲不該如此，但她卻常常讓自己陷入這種極端矛盾的漩渦里”。

只要準備不是特別充分，她會顯出猶疑、缺乏信心，需要旁人推一把。劉群林教練記得，一次全國跳馬比賽中，程菲主動提出，想降低難度。其實，她的尤爾琴科900已經(jīng)掌握得不錯。教練們半勸半逼，程菲最終還是成功完成。

“程菲跳”的第一次成功登陸，也是劉群林“逼”出來的。訓練一段時間后，馬箱后面的坑里，海綿墊被一層層地加高，甚至高過了馬箱。有一天，看程菲狀態(tài)不錯，劉群林又推了一把：“這樣你還不出來跳??？出來！”

第一次登陸很成功，劉群林有些嗔怪：“看看，你都不主動提！”

程菲也明白，這“擠牙膏”一樣的性格，會讓自己在決勝關(guān)鍵時缺乏執(zhí)念、難以發(fā)揮潛力：“在精神本質(zhì)上，求勝的欲望非常重要。我偶爾會有，但沒有那么強烈，總是缺少一點主動追求的信念?！?/strong>

偏偏，北京奧運會之前，“程菲跳”的訓練狀態(tài)并不理想，技術(shù)問題沒能徹底解決，“第一騰空，上馬轉(zhuǎn)180度這個瞬間是最難的。技術(shù)復雜在于，毽子有旋轉(zhuǎn)，打板的一瞬間還要轉(zhuǎn)體、轉(zhuǎn)正然后撐馬，這個很難”。

學動作時年齡越小，對動作本能性的掌握就越好。程菲從2005年才開始嘗試毽子類型動作，訓練時間不過幾個月，基礎(chǔ)并不牢固。一旦身體發(fā)育或是其他原因，很容易出現(xiàn)偏差，業(yè)界俗稱“跑范兒”。

直到跳馬單項決賽那天的賽前活動時，程菲還是摔得很慘。她的心一直是懸著的。第二跳之前，她令人意外地大吼了一聲——她很少在比賽中這樣宣泄，真的想給自己打氣，希望能過這一關(guān)。

這一跳，她雙膝接地。

走出場外，教練拍拍她，她已經(jīng)有思想準備，反而沒什么情緒，但是，一瞬間腦袋里空空如也。這樣就結(jié)束了嗎？

“如果成功了，你可能會成為教科書一樣的人物。但在那種狀況下，自己沒有成為一個英雄式扭轉(zhuǎn)局面的人物?！睍r至今日，程菲將它稱為一次賭博。她坦然接受賭博失敗的后果，“不是自己最好的那一面，但確實是最真實的那一面。”

找到自己缺失的體操夢想　

北京奧運會失誤的那天晚上，她幾乎哭得“靈魂出竅”，大腦要宕機了一樣。再后來，家人懷疑她得了自閉癥。不肯出門買東西，上街時戴帽子、口罩和墨鏡，害怕被人認出來。有時候，帽子在家也不肯摘掉。

“遺憾還是太大了?！背谭葡胫灰賵猿忠粋€奧運周期，但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堅持。

那個時候，她正在經(jīng)歷著韌帶拉傷、手指骨裂、膝蓋積水和坐骨結(jié)節(jié)。有一次，從平衡木落下時，她不小心把手撐在木中間，三根手指一瞬間被掰得畸形。教練立刻把脫臼的骨頭捋回原位，還是腫得老高。晚上睡覺，床的四周要用娃娃、枕頭鋪滿，“脹的時候恨不得手都不要了，一心只想往墻上擂。”

2009年，她因傷退出全運會。她不愿意如此窩囊地退役，這不是自己想要的結(jié)束方式。休息了一年后，她選擇回到訓練場：“我怕自己未來會后悔，放棄了這一絲希望。既然我害怕后悔，那我就去試一試?！?br>
“像一個身無分文的人，從零開始?！背谭普f，“如果說2008年之前是為了別人練，那么，2008年之后完全是為了自己練。沒有人逼我了，完完全全是自己選擇的?？赡芩腥硕疾豢春茫蚁胫?，自己在這個過程中還能做到什么程度，當我重新經(jīng)歷體操時，會有怎樣的感受?！?br>
她已經(jīng)不追求技術(shù)難度了，而是花更多的時間與隊醫(yī)、體能教練在一起。然而，她又陷入另一個矛盾：當她長大到?jīng)Q心為自己而主動戰(zhàn)斗，卻發(fā)現(xiàn)有心無力，身體已不允許她這么做。比如，她的膝蓋積水曾經(jīng)嚴重到封閉針打進關(guān)節(jié)腔，根本不用抽，太慢了。直接把腿抬到高處，能感覺到積液像水龍頭放水一樣，嘩嘩地往下流。

跟腱斷裂的一瞬間，她是知道的，不痛，只是腳下一熱。她心里一下子五味雜陳，突然又輕松了。沒斷之前，每天像有把刀子一樣時不時地產(chǎn)生刺痛感。如今真的斷了，“有一種終于結(jié)束了的感覺?！背谭普f。

2013年5月，退役后的她回到母校武漢體育學院任教。除了上一些基礎(chǔ)課程之外，她致力于改善中國體操和體操運動員的發(fā)展現(xiàn)狀和環(huán)境。成立快樂體操俱樂部，便是她的計劃之一。

快樂體操項目，是國家體育總局對于目前體操發(fā)展情況而嘗試的變革，通過降低難度、淡化競技性、保持健身性，大力推進這一具有悠久歷史的體育項目。孩子們在玩耍時，提高身體柔韌性、協(xié)調(diào)性，增強體質(zhì)。截至2016年2月，全國已有27個快樂體操俱樂部。

去年冬天，程菲回到家鄉(xiāng)看望爸媽。為了減肥，媽媽帶著她在小區(qū)里快走三圈。“我實在不能走了，膝蓋痛?！背谭魄罅损?。媽媽有些意外，想起女兒曾告訴她的話：“別以為我年輕，其實已經(jīng)是一把老骨頭了?！?br>
“無論是國內(nèi)還是國外，競技都和枯燥、傷病、殘酷聯(lián)系在一起。但是，我們的殘酷在于，孩子沒有自己的意愿，是被動接受的。如果更早一些有主動性，孩子們雖然知道殘酷，還是會熱愛它。”程菲說。

2015年底，國家體育總局體操中心在一份加強后備人才培養(yǎng)工作的文件中坦承，隨著我國經(jīng)濟社會的深刻變化，體操后備人才培養(yǎng)基礎(chǔ)受到前所未有的沖擊。程菲對此深有體會。退役后，她曾各處游歷。國內(nèi)繁盛一時的縣市業(yè)余體校、體育機構(gòu)，很多形同虛設(shè)；美國休斯敦一個最大的體操俱樂部，卻擁有會員五千多人。

程菲說做快樂體操這件事，是希望為孩子啟蒙，讓他們更早認識到體育精神，有熱愛體操、自主選擇的機會。

她希望，能夠幫助孩子們自己體會運動的樂趣，主動擁抱體操夢想——這曾是她最缺乏的部分。她的成長經(jīng)歷，幾乎是中國競技體育運動發(fā)展的真實寫照。她曾將24年的青春投入舉國體制的鍛造，未來，她要用更多的時間去嘗試修正它。

她的左腿后部，從小腿往下，有一條曲折的紅筋，越靠近腳跟，越顯眼、越扭曲。這是2012年跟腱修復手術(shù)留下的痕跡，如今已無大礙。朋友們說看著挺嚇人，開玩笑讓她去文身，文蜈蚣圖案。她卻想著，要文也要文成大樹，盤根錯節(jié)而又枝繁葉茂——那才是她希望的樣子。
原標題《程菲：塔尖之下》，首發(fā)于2016年8月3日《中國新聞周刊》總第76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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