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全紅嬋啟蒙教練：廣東“最差”體校如何走出多個跳水冠軍：來源：紅星新聞

迄今為止，“全紅嬋14歲的人生，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時代的脈搏上。”遇上八一跳水隊轉業(yè)的啟蒙教練陳華明、選擇進入湛江市體育學校、輸送到廣東省跳水隊、碰上延期舉行的東京奧運會，地域與時代的浪潮，共同造就了一個天才少女的誕生。她也成為繼勞麗詩、何沖之后，湛江市走出的第三位奧運跳水冠軍。8月5日，中國選手全紅嬋在頒獎儀式上 圖據新華社
作為一個地級市體校，自1956年辦校來，湛江市體育運動學校（以下簡稱“湛體”）獲得了國內外各級比賽的400多枚金牌，還培養(yǎng)出了世界跳水冠軍陳麗霞、世界帆板冠軍張小冬等。廣東省“最差”體校是如何走出一個個跳水冠軍？在全紅嬋啟蒙教練陳華明眼中，湛江市體育運動學校自有其師承在，跳水人才選拔和啟蒙培養(yǎng)是湛體走出一個個跳水冠軍的制勝法寶。

建校之初面積只有20畝，一年只能訓練7個月

從11歲進入湛體學習，13歲輸送到北京八一跳水隊，24歲再轉業(yè)回湛體當教練至今，今年61歲的陳華明見證了湛江體校乃至中國跳水從無到有的發(fā)展史。陳華明
陳華明師從第一屆國家跳水隊隊員杜度、湛金華。1970年，新中國第一屆國家跳水隊成立，八一隊隊長王發(fā)成擔任中國跳水隊第一任領隊，年輕的鐘少珍、杜度、湛金華等八一隊選手以及散落在全國各地的選手成為國字號第一批運動員。3年后，陳華明也進入八一跳水隊，師從杜度、湛金華二人。據陳華明回憶，“六七十年代，條件艱苦。跳水隊沒有自己的訓練場地，只能借用游泳隊的場地?！笔芟抻跅l件，隊員們練習1米板的時候就不能練3米板?！碑敃r的隊員之一、也是中國第一位亞運冠軍鐘少珍后來回憶道，“國家隊甚至沒有跳板，僅有的兩塊跳板是從上海隊借的，當時還打了借條?！?br>
在八一跳水隊訓練11年后，1984年，陳華明轉業(yè)回到母校湛江體校任教。當時的湛體還叫湛江市中心業(yè)余體育學校，在湛江市區(qū)占地面積只有22畝。在陳華明眼中，“湛體可以說是全省最差的。如今，湛體通過以地換地遷到遠離市中心的湛江麻章區(qū)，才慢慢擴建到了160畝?！绷呤甏膹V東跳水 受訪者供圖
面積的擴大顯然還不夠。陳華明表示，湛江市位處粵西，在GDP全國排名靠前的廣東省中仍屬于經濟欠發(fā)達地區(qū)。與整個粵西的業(yè)余訓練學校相比，湛江市體育運動學校不管在設備上還是場地上都要陳舊一點。

“場地外觀的陳舊并不會給訓練帶來直接的影響，但陳舊的跳板器材和露天的跳水臺卻會。”陳華明告訴紅星新聞記者，由于跳水臺是露天的，所以湛體跳水隊訓練水上項目的時間被極大壓縮。“湛江沿海，一到夏天會刮臺風下雨，有時冬天的天氣也不好，跳水隊就沒有辦法進行水上訓練，只能改為陸上輔助項目。碰到惡劣天氣的時候，甚至整個冬天都沒有辦法訓練，就用跳板在陸上輔助訓練。與其他體校一年的訓練量相比，我們學校跳水隊只能訓練7個月?！闭拷w育學校露天跳臺訓練場 受訪者供圖
就是在這樣的露天跳臺訓練場地，全紅嬋和許多運動員每天堅持400跳，一起刻苦訓練了四年。

行走鄉(xiāng)間100多公里，深入基層小學選才

在陳華明看來，硬件的局限，只能靠選才來彌補。

湛體有著長期成熟的選才機制。與其他市區(qū)體校的招生方式不同，陳華明所在的跳水團隊每年都要下到縣一級甚至是廣大鄉(xiāng)鎮(zhèn)，深入基層選拔。陳華明把這樣的選拔方式形容為“大海淘沙”，唯有如此，才能挖掘到跳水的好苗子。

2014年，陳華明按例到麻章鎮(zhèn)邁合村選才?！懊繉W期，湛體會組織兩到三次、為期兩周左右的選拔活動，深入到湛江各鄉(xiāng)鎮(zhèn)中小學。有時候和當地教育局合作，有時候直接和學校、體育老師合作。每次選才都要跑上十幾個學校?！标惾A明最遠去到距湛體127公里遠的徐聞縣，只為了挑選到跳水的好苗子。

在邁合小學，他發(fā)現了在學校操場邊跳格子的全紅嬋，“彈跳力和爆發(fā)力都很好，目測可以跳一米六。”就這樣，他把全紅嬋列進了選拔名單。

選才憑靠的是資深跳水教練多年積累下來的經驗?！疤且豁椉记身椖?，不像田徑項目有明確的數據選拔標準。跳水選拔主要是考核學生的彈跳力和爆發(fā)力，一般是通過體型的觀察、跑步的動作、跳遠的協調性幾個最基礎的動作來考察他們適不適合跳水這個項目?！?br>
回校后，陳華明心里一直擔心全紅嬋不會來體校訓練。在陳華明幾十年的教練生涯中，他看過太多有天賦的孩子最終放棄走跳水這條路。“選拔是雙向的。對于特別好的苗子，我們會一直和父母做思想工作?！标惾A明跟家長解釋得最多的就是運動員這個身份對孩子未來長期發(fā)展的價值?！皬纳韺用妫\動可以促進孩子腦的發(fā)育；從長遠看，很多小孩子一輩子就只能呆在鄉(xiāng)鎮(zhèn)，但是來體校訓練讓他們多了一個去見識外面的世界機會?！标惾A明表示，他們一般盡力勸說兩三次，就不再強迫對方。“有的家長覺得跳水太辛苦了，也有的小孩子離不開家，這都是他們沒有走進體校的原因?！睎|京奧運會女子十米臺決賽，全紅嬋在比賽中。圖據IC photo
讓陳華明感到欣慰的是，王紅嬋最終選擇了體校。被選中的學生會有一學期的考核期，考核期過了才能正式將學籍轉入體校。轉入體校后，學生還不能直接進入規(guī)范化的訓練。2014年年底，全紅嬋正式進入體校，陳華明作為主教練帶了她兩年，“主要以培養(yǎng)她的興趣為主，經常和她做思想工作，讓她把體校當家，把教練當作靠山，把跳水這項運動當成自己的事情去做?！?br>
陳華明表示，“如果直接進入高強度的訓練，會把學生都嚇跑。所以在前期我們都是以引導為主。這些小孩都是被動來到體校的，我們需要引導他們對跳水的興趣和對體校的歸屬感。”

比賽前三周才學完所有動作，以最小年齡趕上延期奧運會列車

由于新冠疫情奧運會延期一年，14歲的全紅嬋剛好達到奧運會跳水項目的最低參賽年齡。談及全紅嬋的奧運奪冠之旅，啟蒙教練陳華明用“天賦+努力+時運”來形容全紅嬋。

“一般而言，跳水運動員要達到全國水平，出成績的周期至少要7到8年。全紅嬋從2014年9月正式進入湛體接受跳水訓練，到2020年10月在全國跳水冠軍賽暨東京奧運會、世界杯選拔賽女子單人10米臺決賽中以領先亞軍28分的明顯優(yōu)勢奪金，僅僅過了6年，超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标惾A明感嘆。

2020年10月的中國跳水冠軍賽是全紅嬋職業(yè)生涯中參加的第一場正式大型比賽?！霸緩V東省隊何威儀教練只是想讓她露個面，為2021年8月底的全運會試試水，所以在比賽前三周，她才學完了全部的比賽動作?！?br>
誰都沒想到的是，在這一場比賽中，全紅嬋以黑馬的姿態(tài)一騎絕塵，在三次選拔賽試跳中兩次排名第一，擊敗了2016年里約奧運會冠軍任茜和原本東京奧運會女子單人10米臺的熱門人選張家齊和陳芋汐。此前2019年的東京奧運會選拔賽上，張家齊、陳芋汐位居一二。東京奧運會跳水女子10米臺決賽全紅嬋奪得金牌
“奧運會跳水項目的最低參賽年齡是14歲，如果沒有因疫情造成的延期，全紅嬋就不會有這枚東京奧運會金牌?！比t嬋的奪冠之路令陳華明十分感慨，運動員除了本身苗子好，努力訓練外，有時候運氣也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坝械倪\動員在狀態(tài)很好的時候沒有比賽機會，有的運動員雖然實力很好，但是比賽期間出現傷病的比比皆是。今年東京奧運會男子單人三米欄冠軍獲得者謝思埸本來在上一屆奧運金就有奪冠的希望，但最后還是因為傷病錯過了。順與不順，是運動員除實力外無法決定的東西。所以我說，全紅嬋她每一步都精準地踩在了時代的脈搏上?！?br>
雖然全紅嬋在選拔賽中排名第一，但奧運會參賽名單的敲定還需要教練組綜合評定?！疤犎牫t嬋，其他人都有豐富的國際大賽經驗。大賽經驗為零，全紅嬋隨時會在綜合評測這一關被卡掉。”陳華明表示，“每位運動員的實力都足以奪冠，但經過跳水隊教練組的綜合評定，還是想放一個新人出去沖一下?！?br>
就這樣，14歲的全紅嬋站到了東京奧運會的最高領獎臺。2021年8月5日，在湛江市廣電文旅局組織下，啟蒙教練陳華明、郭藝以及跳水隊的所有教練員和小運動員們都被邀請到市里觀看全紅嬋的奧運直播。陳華明回憶，全紅嬋的決賽五跳均超常發(fā)揮，其中連續(xù)三跳拿了滿分。教練和運動員們觀看全紅嬋的奧運直播
但全紅嬋并不是一開始就這么穩(wěn)定發(fā)揮的?！按饲鞍霙Q賽上，全紅嬋的第一跳還是有點緊張的，直到第四跳才穩(wěn)定下來，最后第五跳爆發(fā)后，才以83.2分的高分成功反超美國選手，以第二名順利晉級?！睆陌霙Q賽到決賽，沒有參加過國際大賽的全紅嬋展現了良好的心理素質，“越跳越好，最后成功奪冠。那份沉穩(wěn)，難得?！标惾A明稱，“她的發(fā)展?jié)撡|特別大。此次為了求穩(wěn)，參賽選用的動作對她而言都不是難度最大的，她還有更大的實力沒有發(fā)揮出來?！?br>
抓牢啟蒙訓練，成才先成人

2016年，陳華明把自己的學生郭藝也“忽悠”回了湛體工作，并將自己手上的十幾個學生全部交由他管理，其中包括9歲的全紅嬋。生于1996年的郭藝也是從湛體輸送到省隊的跳水運動員，郭藝表示，他本來有機會到條件更好的體校當老師，但是陳華明一句“回母校做貢獻”讓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回湛江。全紅嬋與教練陳華明（右）合照
湛江市是全國海岸線最長的地級市。自六七十年代開始，跳水就一直是湛江的優(yōu)勢體育項目。從粵西小城湛江走出了太多優(yōu)秀的跳水運動員，被譽為“現代跳水技術之父”的前國家跳水隊總教練徐益明、廣東跳水運動管理中心主任鄭觀志、1994年世界跳水錦標賽冠軍陳麗霞、2004年雅典奧運會10米跳臺雙人冠軍勞麗詩、2008年北京奧運會男子3米跳板冠軍何沖……

在陳華明看來，湛江跳水名將輩出或許得益于湛江地區(qū)穩(wěn)扎穩(wěn)打的啟蒙訓練。“湛江這些地級市體校一般都是負責運動員的基礎訓練部分，進入到專業(yè)隊、省隊之后，才會對運動員進行專項訓練。”

啟蒙階段的基礎訓練對于一個跳水運動員而言是極其重要的。陳華明表示，“開山走歪了，廢了一個運動員的例子也是常有的。訓練時，我們一般會抓運動員的動作、身姿、跳水翻騰時各個環(huán)節(jié)的合理性。在跳水過程中，有許多技術環(huán)節(jié)需要一個一個地摳。剛開始我們并不會要求他們跳得多好，但是基礎的動作一定要規(guī)范。一舉手一投足之間，都是要規(guī)規(guī)整整的才好。如果啟蒙訓練沒有規(guī)范化，形成了錯誤的肌肉記憶，到時候輸送到省隊，想糾正也糾正不了。”只有14歲的全紅嬋已經在國內比賽中獲獎無數。圖據IC photo
2020年，60歲的陳華明退休后被學校返聘，退居幕后，以老帶新，幫助學校建立起跳水教練梯隊。他被省隊的跳水教練調侃為“培養(yǎng)教練專業(yè)戶”，幾十年來，他帶出了許許多多優(yōu)秀的教練員，教練員又帶出了許許多多優(yōu)秀的運動員，“去年我們跳水隊有三位老教練退休，年輕的教練力量也慢慢補充了。雖然現在我們隊里只有一位在編教練，其他人沒有編制，但是年輕人都很拼，盡心盡力盡責去干，很有沖勁?！睆陌艘坏秸矿w，陳華明一直保持著老跳水人艱苦樸素的運動精神。

并非所有運動員都像全紅嬋一樣幸運。據陳華明多年來的統計，“在湛體，能夠被輸送到省隊的運動員只有10%左右，剩下的90%的學生就只能繼續(xù)走文化課道路，讀中專，高中，讀大學?！?br>
2007年，為了解決學生的升學問題，湛體專門成立了高級中學。對于跳水隊運動員而言，他們每天早上都要修文化課，下午再集中進行跳水訓練，晚上還要上晚自習，學習文化課。

“沒成才先成人。在湛體這一層面，訓練其實不是排在第一位的，讀書才是。因為將來大部分運動員都是要走上社會的，不讀書怎么能行？”在陳華明近四十年的教練生涯中，他帶過太多小運動員，“學生從7歲到14歲就跟著你訓練，是一種緣分，不管他出不出成績，將來走到社會上能正常發(fā)展，過得好，對我而言就是一種安慰?！?br>
每天下午訓練時，陳華明都會用手機記錄下小運動員們跳水的動作，和教練員一起分析改進。這些照片視頻一直留在陳華明手機里。此次去日本比賽之前，全紅嬋從湛體一起訓練的伙伴那里得知，陳華明教練還留著她小時候的訓練照片，“她興沖沖地跑來問我要照片?？赡芩矝]見過自己小時候訓練的照片，就來看看自己以前長什么樣。這樣她上場前心情會開心一點。”